第十八章
江波涛素来相当讨女孩子喜欢。
他的衣着就像是他的牙齿，永远保持着洁净齐整。不仅如此，他五官明润，气质清爽，头发与皮肤都紧密有光，言行一贯懂得拿捏分寸，圆融却分毫不显油滑。无论是谁待在他身边，都仿佛感受到无微不至的关照，很体贴，很舒服。
是以当他被某个战队的女队长带人堵在常规赛主场的时候，时任贺武战队新人的江波涛第一反应是不可思议，随即则猛然意识到——该不会是想潜规则他吧？
若干年后盛晴意外得知了他那时候起的念头，未免笑得眼缝带泪：“不是我说，要潜也轮不到小江你吧……”
这话倒一点没错，江波涛想。谁都知道全职业联盟最拿得出手的那张脸，就在他们轮回战队。
当年盛晴去贺武找江波涛并没带上周泽楷，随她一道的是方明华。本意是打算考察一下这个方明华十分看好的新人究竟实力如何，没料到越看越看出些门道，等江波涛从选手比赛隔间出来，盛晴直接就兴奋地上去堵人了。
贺武经理也在场，因而江波涛显得十分矜持，委婉表示还是想为老战队发光发热。更何况，他其实也没太了解过轮回是怎样一支战队。
盛晴耸耸肩，亦不多话，等到下一轮常规赛撞上贺武，轰轰烈烈打出了一个9比1——那仅有的一分，甚至也不是江波涛挣来的。
她充分向江波涛展示了轮回究竟是怎样一支战队。
赛后盛晴又故作不经意晃到贺武的选手席那边，朝江波涛递去一个眼色。
照理说，要是平日里被随便哪来的姑娘飞个眼角，不论在何种情状下，江波涛至少要回以微笑。然而那时的江波涛只是扭过脸，故意装作什么也没看见。
不过时间渐渐不再允许他继续视若无睹了。
三周后转会窗开启，经理直接私下透露，轮回开价两百万向贺武求购他。
届时江波涛接到贺武经理的试探，心下便了然了八九分。或许是性格为人使然，他在战队中起到的作用并不像攻击型选手那样显露锋芒，贺武方面倘若没有让他转会的意图，早在轮回战队来接洽的时候就该明确拒绝了。
给他考虑是否转会的机会，本身就说明了俱乐部的态度。
基于这一点，江波涛也不得不认真思量起自己在联盟的未来了。
轮回战队，是个对初入联盟的他尚且眼生的名字，在花时间仔细翻阅了从前的资料和记录后，方才在脑海里逐渐构塑起些许印象。
——很有趣的印象。
连续两年辛苦保级的小战队，在从网游中挖掘到一位女性神枪手并直接任命为队长后，直接一跃成了季后赛席位的有力争夺者。
这样的一支战队，为什么会需要他的助力？
怀带着极大的好奇，他去到了S市，也见到了那个被无数电竞媒体评价为桀骜到不可一世的年轻女队长。
出乎意料的是，盛晴并不算一个难相处的人。
对于认定的“自己人”，她表现得相当随和热络，扭头趴在椅背上跟他讲话：“我说小江，你就来吧，没听那些个电竞评论员说吗，我超厉害的。”
哪怕进退得宜如江波涛，一时都无从接话。
好在盛晴也没指望他能真正回应什么，丝毫不避讳地跟他分析起轮回目前遇到的种种问题，末了得出结论：“真的，我们队就差个场上的统筹策应了。”语罢，剔透的两眼笔直望住他，内含的意味昭然若揭。
江波涛被看得竟有点不大自在，把目光转了半个角度说，就你那虚玄不着调的打法，谁能策应得过来啊。
盛晴好似讲得不耐烦了，摇了摇手极其敷衍地恭维他：“这不就指望你嘛，你水平高能力强，把咱们队带动一下，什么季后赛席位啊，四强啊，总冠军啊……那岂不是分分钟的事。”
能吐槽的地方实在太多，江波涛很是噎了半晌，最终说了句：“盛队长，轮回好像还不算是‘咱们队’吧。”
听他话音落下，盛晴有好一阵子没声响，只是很慢很慢地坐直了身子，眼睛一霎也不霎，从头到尾就这么耵准了他。
被步步紧逼着不得不迎上她视线的那一瞬，江波涛终于猛然意识到，她对自己所说的一切都是笃信不疑的。
从她自身的实力，到季后赛席位、四强、乃至总冠军……
他不由自主稍稍屏了息。
盛晴就在这一刻开了口，问的只是再简单不过的一句话：“难道你不想体验一下季后赛……和冠军领奖台上的风景么？”
说老实话，江波涛不太记得自己是如何应答的，随后一小段时期内所发生的事情也显得平淡而模糊。只知道在转会窗关闭前一天，他给盛晴发了条消息说，行吧，我转会。
轮回总体上是支较为年轻的队伍，队员之间的相处极其轻松活泛，日常训练时的氛围未免太缺乏正规系统的管理，哪有点职业战队该有的模样？甚至于江波涛时而会恍然发觉，他们好像只是一群热爱荣耀的朋友凑在一起打游戏而已。
初入队的那一阵子，江波涛一度担心这样缺失了紧绷和规范的环境，会让战队失去心气和拼劲。更何况，带领他们的还是一位女队长。
职业联盟中的女选手不多，大致担任些辅助协调的角色，总给人以打法含蓄柔和的印象。时常有人分析认为如果以女选手为核心，队伍的整体作风也将会随之变得软弱。
而盛晴带给轮回的，似乎是完全相反的影响。
她无疑还是个小姑娘，但言行举止总有种独特的轫劲在里面，赛场上面向对手时眉眼稍横，就露出横冲直撞惯了的强硬神情。
这样的轫劲，江波涛在另一个与她完全相反的人眼里也见到过。
那人表情不多，话亦不多，语声更是时常放得轻缓，眸光内敛却含有力度。
江波涛称得上是被盛晴骗去见周泽楷的。她一边小力推搡着催他打开门，一边说你不是快过生日了，送你个礼物。
江波涛走进训练室，视线还在四下逡巡，耳畔已经听见盛晴絮絮介绍起来：“这孩子个人能力突出，现在还是快未经琢磨的璞玉，要抓紧时间训练他团队协同作战的能力，所以小江你……”
紧接着江波涛一眼望见了那个寡言到极致的少年，他不会想到这个少年后来将成为他的队长。
就像他不会想到，盛晴有朝一日会成为他们的敌人。
时下魔剑士无浪早已力战不支。
很扎眼的进步啊。画面开始灰淡，江波涛往擂台地图的一侧瞟去，女神枪手正在完成巴雷特狙击的收枪手势。
在个人赛1:2连负于轮回后，蓝雨战队在接下来的擂台战由盛晴先拔头筹，以21%血量的强大优势战胜了江波涛。
接下来登场的吴启，在键盘上敲出“盛队”又立即删掉，谨慎斟酌着打出一行：“前辈今天好凶啊。”
“有么？”盛晴随便回了两个字。
吴启下意识地点头：“有的有的。”
不出稍顷，盛晴又问：“真的有么？”
吴启这下不知该如何言语了：“……”
未料盛晴还有点不依不饶的意思：“问你话呢，难道是真的？”
吴启只好接着打省略号：“……”
两人手速都不慢，你来我往的对话也不过占用了半分钟时长，操纵的角色也自始至终没有停止过走位移动。
这时导播将镜头切入选手隔间，盛晴嘴角显然半带着揶揄玩笑的神情，手上依然在打字：“真的是真的？”
赛事解说、嘉宾以及在场的多数职业选手纷纷惊叹于黄少天非凡的影响力——盛晴才加入蓝雨不过半年，也开始喜欢讲些没意义的垃圾话了……
轮回的队员们却都察觉到有些反常。
“她很紧张。”谁也想不到第一个出声的会是周泽楷。江波涛怔了一下，旋即颔首表示认同。
若干年前盛晴进入职业圈时，比赛状态便一径是很放松的，时不时还带着点盎然的兴味与对手周旋。在场上和对手招呼几声打打趣，这本来的确是她的习惯，但像今天这样追问不休却是前所未见的。
面对昔日母队，和如今的恋人。她所感受到的会是几倍的压力？
而后周泽楷终于起身，盛晴还留在场上。
32%的血量，蓝雨在擂台战的优势目前相当明显。而仅剩的五分之一不到的法力虽不算多，起码还存留着拼上一拼的余地。
该放弃一贯的强攻风格，靠绕位与一枪穿云巧妙周旋、尽可能多的扩大蓝雨的优势了吗？
盛晴并不这样认为。
这是体现她转会价值的至关重要的一战，盛晴比谁都要清楚。她纵然不是朝气蓬勃的新人，也不会承认自己的职业生涯已到末年。她的技术和状态还在，甚至比从前更加纯熟洗练——她想努力往前追赶，把卸任轮回队长后失去的时间找补回来。
毕竟，她还从没站上过那个象征着最高荣耀的领奖台。
只是尽管她有着想得到的荣誉，并愿意为此进行许多改变，也还是有一些东西她无法轻易舍弃。
就比如在单人战里，她永远只会笔直向前。
眼下正面交锋尚未展开，解说和观众们都在关注什么呢？她不由想到这些，稍稍晃神。
应该在对她和周泽楷的关系大肆讨论吧，毕竟这是他们公开以来第一次在赛场上正面对抗。
“小周。”她打招呼。
周泽楷的回应一如既往的简略：“嗯。”
盛晴说：“在比赛里话不要太少，否则会被前辈欺负的。”
云中夜来枪口扬起，其中似有火光酝酿。
周泽楷嘴角动了动，轻轻抿起来，一字一句敲在键盘上：“嗯，欺负我吧。”
一枪穿云衣袂带风，急速移动间两手交抬，准星已钉在对方的心口间。
盛晴一穿三的奇迹没有出现。有周泽楷在场，也无人期待这样的奇迹会真正发生。她用已不足三分之一的血量拼掉了一枪穿云近乎半血，如果仅仅按照血量交换与消耗的话，她所完成的已足够水准。
在蓝雨方面有黄少天坐镇守擂的前提下，周泽楷终究没能用余下半血完成一挑三的翻盘。
“看吧看吧！这个人真的是有点难对付啊。累死我了，手好酸出了好多汗，先去洗一下算了……诶话说回来，你们谁带护手霜了借我用一下，不要柚子味和葡萄味的。”
盛晴眨眨眼，忍不住拿他打趣：“秋葵味的可以吗？”
黄少天讨厌吃秋葵，在蓝雨战队及其粉丝圈内都不是什么秘密。
“？？？我看你是在故意针对我！哪里来的秋葵味护手霜，有没有点常识啊……”黄少天咕哝了两句，接过于锋递来的护手霜，不露声色地悄悄确认两眼味道，才揣进裤袋蹓跶着往选手通道去了。
轮回主场选图出乎许多人的预料。连解说潘林与嘉宾李艺博都稍感意外，只不过后者毕竟经验老道，仔细琢磨片刻便反应过来，忙解释说：“轮回主场，选了这么一个有点……单调的图，想必是有些针对蓝雨队长、战术大师喻文州的意思了。”
沙漠图，地面有些不定的小起伏，还偶有飘沙遮挡视野，却不见太多可供施以战术的曲折幽回，目的显然是要与蓝雨进行一场简单直白的对抗。
周泽楷不该被低估，他向来在团队赛场上拥有无解的统治力。
也没有人会低估周泽楷，蓝雨更是充分认识并认可他这份统治力。
可是依然无解。
输了……
本场团队赛，蓝雨大比分负于轮回。
对于这一战的胜负，蓝雨队员们显然都没太放在心上，他们连续数轮在积分榜上领跑，这一场比赛的失分几乎不会造成任何引人瞩目的影响。只有盛晴一反常态，颇有些郁郁的模样，躲在众人视野少有触及的地方一个劲儿地摩擦手指头。
在擂台赛里，她的表现虽不算尽善尽美，至少有过几番闪光时刻。可是到了团队赛……与周泽楷正面对撞的一刹那，她几乎瞬间就被打爆。
虽然在后来她迅速调整状态，多次在周泽楷冲开蓝雨队形时与黄少天左右并进挽回局面，可是那一刹那几乎使人思维僵硬的失误，依然顽固地黏附在脑海里。
常规赛赛程并不算疏松，当晚他们就要赶路回G市准备下周的主场比赛，临行前她抽空和周泽楷见了一面——确切的说，是周泽楷来到蓝雨战队下榻的酒店找她了。
*酒店楼下*
接到这样一条短信，盛晴忙拨开窗向下看。他的身影颀长，侧面线条干脆而整净，浅靠在酒店正门外的廊柱上，正在用眼睛寻找她的窗口。
周泽楷在楼下等了一会儿，才如愿握到她的手，乖乖由她牵着进了电梯。
她的手很少会这么冷。
周泽楷记得以前盛晴还是他的队长的时候，总爱在轮回办一些好玩的小活动。那时候轮回远不算什么顶尖强队，训练之外的商业活动比现在少得多，队员也有更多的闲余时间。
那天好像是要进行队内比赛，比的却不是荣耀，是个韩国厂商出品的主机游戏，可以多人联机。几台主机和显示屏也才配备上没多久，游戏还是盛晴自己买来奖励队员的，几个年轻人争先恐后地抢到几个手柄玩上了，只有盛晴歪在旁边沙发一角，却显得有些恹恹的神色，没什么精神的样子。
周泽楷先注意到了，他坐到她旁边。她感到沙发垫一下，稍微掀开眼帘，恰巧对上他的视线。
“小周啊，正好你看看我是不是有点发烧……”盛晴像是迷糊着，抓住了他的手腕就往自己额头上搁，她的额头滚烫滚烫，他与之相触的掌心也滚烫滚烫。
可能是生病的缘故，手倒是相当冷，像隔着层冰箍在他的手腕上。
“糟糕，好像真的烧了，还挺严重的。”盛晴嘴里含混嘟囔，喉音带点病气的哑。被她松开手腕，周泽楷却一时没有收回手去，终于低眼看她，似乎有些出神的意思。她是往这边倾靠着脸的姿势，发隙离他很近，一点点香波清甜干爽的香气漫进鼻腔里面。
从那时起他就知道，有些感情不光可以给人心腔里绵密软脆的振动，更是有不同温度和气味的。
带他回到到房间里，盛晴趴在桌前的椅背上，心不在焉玩起打火机，暗蓝的焰光闪了两下，她随手丢到一边，仿佛烦乱的样子。
周泽楷想了想，问她：“手……还好么？”
“你怎么看出来的……”盛晴向左手投去一瞥，“我还没告诉喻队。”
细致如喻文州，当然看出她在团队赛与周泽楷正面对攻时出现了问题，却并不清楚是左手的不适导致了这一瞬严重失误。
“强度很大。”周泽楷说，“你紧张了。”
“还不是因为你太厉害了。”盛晴笑笑，多少带点疲倦说，“你和轮回……都很强。”
周泽楷一时无话，良久说：“抱歉。”
“干嘛跟对手道歉。”盛晴好似有一个瞬间想去揉揉他的头发，却最后也没有探出胳膊去，而是说，“我的状况我自己清楚，不用担心。”
周泽楷分神注意着她讲话时手指尖细小的动作。他很早以前就意识到她有个小毛病，就是在心绪芜杂时喜欢轻轻摩搓两只手指。他也知道事情不愿让他担心的事情，也是她最放心不下的。
她的手，真的没问题么。
周泽楷想问，又不知该怎么开口，半天才说：“嗯。”
明明只是一个字节，却被他讲得百转千回，着意压抑着喉音和调门。
盛晴长呼了一口气。
“那我……”周泽楷说，慢慢站起身来，“回去了。”
盛晴看看他，点头：“好，注意安全。”
从头到尾，她的态度都很平淡。
“……”推门出去之前，周泽楷回过脸来，默然深看她一眼。
“怎么了？”她注意到，于是问。
周泽楷摇摇头。他忽然将手收回来，快步到她面前。
“疼不疼。”他问。
盛晴盯了他一会儿，嘴唇一直并得很紧，后来总算松弛下来，说:“没有了，就那么一下。”
“唔。”他低下头去，忽然拿起她冷白的手指尖，轻轻在唇面上触了一触。他的薄唇有些凉，呼吸却是滚热的，混起来成为一种令人心窝化酥的麻痒，被指腹鲜明地感知到。
“好好休息。”
喀嚓一声细响，门页阖紧了。
又不知过了多久，日色开始沉暗，夜幕正在一寸寸翻浮上来。盛晴始终没有开灯，眼光不知在看哪里，只有瞳膜上映着指间微琐的火星。她抬手一点，火光零散成了屑，随着烟灰一连串地抖落下去。
一支烟燃熄了，她眼底的光却还是那么亮。
TBC.
很久没写，手感不太好，有点难受
开始犹豫要不要写比赛细节了，说实话感觉写起来也不会太顺手……抽空还是要再复习一遍原著看看吧
